談情書寫作：愛得講話結結巴巴
國中那時，班上流行傳紙條，有文具店買來花色鮮豔、日本進口來的小張信紙，或者最簡單的從空白頁筆記本撕下來寫也行，一字一筆絲毫不敷衍的寫，明明只是要傳給隔壁座位的人，卻可以掏心掏肺寫下許多不可思議的心思。
那時，大家還沒意識到智慧型手機即將在日後帶來的巨大影響，但字的好看與否或書寫風格，令人很快辨識到是誰寫的，倒是成了日常的小樂趣。
為什麼明明在同一班，有那麼多時間傳紙條，而不面對面講話就好呢？即使到了今天，還是有很多說不出口又想揣測對方的談話吧，在上課過程小心翼翼的在課本旁夾一張紙，快速的寫完回話，然後熟練的摺成小信封，右手從背後輕輕的拋上去，沒瞄準的話就會掉到地上，附近或後面的人大概也能猜出是要傳給誰的，眼神示意後便會幫忙傳給對方。
一位朋友字寫的十分好看，套句俗氣的話來講，就是很難相信男生的字會寫的那樣端正優雅。外貌雖不是特別起眼，但在班上人緣還算不錯，好相處又有趣，成績總是保持校排前幾名，只是究竟有沒有講心事的朋友就不知道了。我有時取笑他字寫得好看一定寫很慢，哪像我寫的有效率，他不服氣又快筆寫了自己的名字給我看，然後我們一起比較字體的胖瘦程度。
有陣子我們的紙條信來回傳的頻繁，彷彿內容篇幅是隨著他的心情起伏程度變得而愈來愈長，有好多疑惑，好多眼下不能理解的現象，像是為什麼自己暗戀的男生，會和另一位剛分手過的女生在一起。我坐在他的後面，經常看得心情也不小心受影響，覺得難受但不能兩人都一起墜落。
有些告白註定在那時是送不出去的，不是要不要坦白的問題，說了以後未必會比較好對吧？但都在同一班上，還是無法避開見到彼此。我已經想不起來我當時究竟回了些什麼，只記得我是很不擅長安慰的人，我的感受力儘管再敏銳也跟不上我的表達，會不會哪個句子又讓他感到迷茫，不知道該怎麼彌合心碎的距離。
情書，我以為是比一般散文更難寫的，《戀人絮語》形容情書是涉及特殊的矛盾關係，運用語言高度密碼化，又設計出極富表現力的情境。
當我們說「想你」、「我愛你」的時候，實際上聽的人掌握到的意思相當朦朧不清，單方面的想著、喜歡著對方就算始終未得到回應也沒有關係。同時暗示著說話者因為遇見了一個人，很難忘記對方的身影，就這樣恣意打亂生活，可是這種思念只是不斷的重複循環，既空洞又一片混亂，似乎只有當自己真的告訴對方以後，才能使症狀稍稍緩解——隨後又在猜想對方會怎麼解讀「想你」這句話。
大多數寫信狀況，幾乎都具備明確目的性，要和收信對象說明什麼，表達感謝、遞上祝福，如何寫的令對方感到窩心，但情書不一樣，情書是表現性的。無論是如野獸般瘋狂的愛戀，或如精緻的透明玻璃杯般脆弱，期盼著心思能被看見，情書的每一句話都在做出決斷，冒著可能再也收不到回音的風險，去赤裸的表白自己的形象，並渴望與對方的關係能進一步的連結。
有的情書放到很長時間以後來看，顯得很天真又自私，雖然很單純的想與對方建立關係，有著一堆浪漫可愛的讚美，卻也僅止於此而已。
情書，也高度考驗口語與書寫之間的轉化能力。藉由口語說出來，我們能直白的表達自身需要，但透過文字寫下就是一系列抽離思緒、虛構化的過程，別人的愛情故事實際上沒太多差異，但有故事細節的擴充作為支柱，你從細節看見了自己曾有的不堪與焦慮，除了感動，好像也加深了揣摩心思的空間。
如今這些情書彷彿被看作很復古，被拿來懷念的老東西，人們還寫情書嗎？依然欣賞情書語言的美感嗎？有，只是被切碎剖開，成了方便轉發的隻字片語，迎向眾人目光展示的裝飾品。如果有人告訴你多多看書會增進文筆，那恐怕只說對了一半不到，光看卻看不進去沒用，提升書寫能力其實是靠大量反覆的思緒演練，與改寫實作累積而成的——那改造的不只是你的文筆，也影響你選擇怎麼說話的方式，因此並不存在自然而然的寫作。
面向不確定性寫情書的人，一定都經歷過思緒折磨的痛苦吧！
我就覺得很奇妙，在科技縮短等待時間以後，寫情書這件事變得可有可無，但「情侶放閃」倒很平常，哀嚎沒對象的人忽然也變多了。感情關係的表演欲，逐漸發展成一種想像被圍觀的語言，等不及曬給好友，見證所有粉紅泡泡和下一個紀念日。但昔日的徬徨焦躁，有新的安放之處嗎？還會有願意嘗試理解他或她心意的人，忐忑的開信閱讀嗎？
目前覺得情書寫最好的作家是王小波
當然好看的情詩有很多，大家慢慢挖掘。
靜下來想你，覺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議。以前我不知道愛情這麼美好，愛到深處這麽美好。真不想讓任何人來管我們。誰也管不著，和誰都無關。告訴你，一想到你，我這張醜臉上就泛起微笑。
我只希望你和我好，互不猜忌，也互不稱譽，安如平日，你和我說話就像對自己說話一樣，我和你說話也像對自己說話一樣。你說，和我好麼？
——王小波《愛你就像愛生命》
附註：標題句子部分取自木心《文學回憶錄》
「一個愛我的人，如果愛得講話結結巴巴，語無倫次，我就知道他愛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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